注:本文刊登在《信鸽365》杂志 第十期,转载请注明!
鸽子,你在那里还好吗
文/杭东
我第一次见到这只鸽子是在一个朋友家,这只鸽子的脚上系着一根绳子,朋友的儿子正牵着它玩。我看它怪可怜的,就对朋友说给我养着吧,别被孩子玩死,好歹是一条命!朋友很利索得答应了。
我的家在楼上,租赁而来,不到一百四十平方,每扇门都开着,互相畅通,只是进客厅的门常关闭。窗户也开着,空气隔着沙窗爬进来,不仅我们宜居,鸽子也宜居,目前我只能给它这么大的空间和自由。
打开小纸箱,本想把它捧在手里,它仍认生,不过才见一面,哪来熟悉?我只好抓住它的双脚,它就炸开翅膀,扑愣愣得,扇给我凉风。等它累了,意识到逃脱不了,就瞪着眼睛看我,虽不惊恐,却也极度不信任,好像我是歹人,像那个剪它翅膀的男人。它的眼睛很好看,红色的,像红石榴籽,直勾勾地对视,想看穿我的心。只在这时我才能仔细端详,它的羽毛更漂亮,深青色,平滑而舒缓,紧贴着廋俏的身子,是造物主的杰作。只是右翅被剪去了一小部分,露出一截白,中空的骨管可以刺痛人的眼睛。这点残损的美,我无法无动于衷。用手轻抚,它先是不肯,又扑愣双翅,等认为我的举动不会造成伤害,它安静下来,我直视着它,不管听懂听不懂,小鸽,这里就是你的家了,等你翅膀长全长好,我会把你放飞。喏,窗外的天空等你展翅高翔呢。
本想它迅速融入我家的生活圈很容易,不料非常难,如同培养爱情和友情那样,需要要持之以恒。小女儿特别喜爱它,到家就想和它亲近,也像朋友家的孩子那样,跑开追逐的步子。它只让她远观,不让靠前,你追我就跑,脚步声响成欢快的音符。这时的它和我熟悉了几分,小女儿追不上就喊我,不过几步就追上,捧在手心它也不走,歪着小脑袋瓜。小鸽,别动啊,让我女儿摸摸你。小女儿手一伸,它就想叨,它的嘴很尖,女儿稚嫩的小手可经不住。但是她不怕,决然递出她温暖的小手,一颗善良的童心能够征服。
次数一多,鸽子也就顺然了。我给小女儿说小鸽的翅膀受伤了。小女儿就一撅嘴,看把我小鸽子害的,我打死他。童心远没有成人的心深,在她眼里,此刻的小鸽就是她的宝,不容许别人来一点伤害。可她只有长大了才知道,这不过是冰山一角,小鸽所经受的风雨其实没有太多人关注和关心,微乎其微的一些良善尽管有一团光明,在她瘦小的身躯里还不具威力。小鸽被剪了翅膀,是为了他的儿子玩的快乐,女儿想摸它柔滑的羽毛,何尝不是先由我逮住在手心里?弱者挣扎在大力下,小鸽只有屈从。在大多数情况下,我们各自安生,我在电脑前玩或码字,孩子低头做永远做不完的作业,老婆打理经常净了又脏的地面,时间在悄悄溜走,小鸽就在地上行走,它走路的样子很滑稽,如没落的贵族,倒背着双手巡视它的领土,高抬着细长的脖子,尾巴几乎扫到地面,让我们这些臣民捧腹大笑。它无法理会我们的笑声,正如我们无法理会它此刻的心情是否在看窗外的晴空。
在很多的时候,小鸽喜欢待在阳台,站在三指宽的台上,紧贴透明的玻璃窗,时时用受伤的翅膀维持平衡。我看到它的样子,似乎在寻找出路,若不是玻璃的阻隔,它想飞出去,飞向那久违的天空,用翅膀测量天空的高度和宽度,找回曾经的自由。我想它和我一样,突破某些看不见或者看得见却无法突破的牢笼,它有受伤的翅膀,我有诸般掣肘,只在这一百多平方里暂时相互劝慰。小鸽,我不能为你打开窗户,你会从四楼摔落,还是安心静养吧,早晚有一天会实现你的理想。只是它不肯安分,在来回抖动翅膀里固守,看得我有些惆怅。
在照料里小鸽得到了复原,当我码字,它飞上床靠近我看,我费点力气逮住它,看它的翅膀生出了羽毛,快和左边的一样了。在阳台里有一打开的箱子,它站上去,双脚紧抓,练习旋转,扑棱棱双翅齐展,听着很有力度;从一边旋转到另一边,四个边转遍,从不跌落。看着很欣慰,它就要彻底好了,恢复到被剪之前,那么这块地方就要待不住了,这里不是它真正的家。它有了闲就练习飞翔,带动呼呼风响,冲着阳台的窗户使劲,碰得玻璃蓬蓬响。我知道它的心野了,像长满了急于拔高伸展的草,它要逃离这个樊笼。我拿不准是否会如初想的那样,和我一起作伴,围着盘旋,落在肩头,吸引某些人热切的目光。那是徒然的吧?机会等于零,我掌握不了,不想分离这么快就来临。
我忽然失了耐心,还有一种索得而未得的失落。这没良心的小鸽,我如侍奉庄稼的农民,秋后怎么可以没有收成?这样说有强词夺理,就和那个剪它翅膀的一样有自己的功利性了,剪它翅膀的是为了让孩子有活的玩具,我喂养它是为了什么?我的目标搁浅了,我不敢把它放飞,也不想,它还没有十足好,翅膀虽然好了,但硬度还不够,我仍挽留,却有下一步的打算了。
有友人来玩,看到尚未来得及打扫的痕迹,它在一边咕咕叫,不是出来时的沉默不语。友人说,怎么在楼上喂鸽子?再说了喂了也是白喂,人家认老东家。指我竹篮打水,这份带有私心的情意鸽子不领受,那花红了不足百日忽然就变了黄色。就像当日在班上和同事的合作,本来凑合着,忽各自有了想法,再加别人的指导,裂缝之后扬镳。我有些看不起自己,在自责里抚慰难得的良心。友人的话我不全听,它说鸽子肉好吃,这就比剪翅膀的更带毒了。我虽不放归大自然,却也不能杀生,索性再给它寻个家吧。那个家不能像我家只有一个鸽子,孤零零的叫声唤不来一个同类,必须有一群鸽子,在那里它可以安顿,不再感到寂寞。
另一个不敢放飞的原因是怕它再入牢笼,碰上爱吃鸽子肉的丢了小命,那我就是间接的凶手了。至于它能否飞回老东家,我不敢打包票,正如它当日误入朋友家。找一家爱鸽子有鸽子的人家吧,嫁出去的姑娘,泼出去的水,福祸随它。
我必须给女儿一个满意的交代,不能随随便便糊弄。我说,给它找有一群伙伴的家多好啊,一起飞一起玩,就像你下了课和同学们一起做游戏。把它憋屈在家里会生病的,它本来就是在蓝天里飞的,地上枝头不过是歇息一下而已,咱们家不适合了。小女儿只能听从,我也掩藏了真实的想法,说得很好听,光明正大岸然;我是两面人,哪一面都有阴影。等她长大了一定会发现,很多人都是多面,那是难以琢磨透彻的人心。
小鸽仍是没有自由,我还掌控着它的命运,不开窗子,天空隔着玻璃依旧透明。送它回了老家,让老母亲帮它寻一个理想的去处。怕它飞了,罩进铁格笼子,放一小碗水,撒些豆子高粱,在厦子底下守着安静的小院。杏树已经很高大,数不清的枝头却不能落脚。那颗小枣树顶上时常有麻雀立着,它只能听它们歌唱。夜晚的夜色满了院子,也会给它一些白光,只是那梦里会冷吗?再一次被羁押的小鸽,是否怨气满腹?好像和我无关了。我见过它在厦子底下的笼子里,一动不动的,歪着脑袋看我,像是在谴责我这个陌生的熟悉人,天空近在眼前,我却不给自由,强行给它找寻安生,还不如当初不遇见。这些枝节是横生多加的?我予以否认,起码我让它安全,让它的翅膀长全长硬,只是不能保障一辈子,只为尽可能保障一辈子努力着,彼此是过客,彼此取暖,毕竟在这个尘世有很多不在我的掌握之中。
小鸽终于有了新家,就在老家的西北角,别指责我有私心,找都找自己村里的。老母亲说红眼睛的它很受欢迎。我没有问是否被关起来,不用问,人们的私心就在那,都怕被它放了鸽子,关起来是必须的,我以为会多关进去几个做伙伴,在耳鬓厮磨或者潜移默化里,消磨掉它回老东家的雄心壮志,做一只随群同去同归的鸽子,总比关在我的家好。
那天清理床下,看到鸽子粪便,全家人都忽然想起了它,想起它吞吃黑花生的仰脖,想起它洗澡的湿漉漉,想起它走路的滑稽,想起它啄塑料袋的执着,笑了笑后又都叹气。我扭头看看阳台,它曾经在那里隔着窗户望天,曾经在那个箱子上飞旋,扑棱棱的响声又盘旋在耳边,手机里的录像保存着,小鸽却再无瓜葛。
你在那里还好吧?!希望你在那里还好。别对人类失去信任,只要一点点良善,你就有自由的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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